张书勇‖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
上卷
第七章
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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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时分,天空又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牛毛细雨,窗外风摇竹树,扑簌有声,房内阴阴浸润,几座生凉;线娘带着八名执事女侍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,燃亮里间和套间的十六支大红宫烛,又捧盘托盏,络绎奉进晚膳。赵珏既不问及线娘何以来迟,亦不邀让黄衫同餐共食,只管独坐几前自斟自饮,且歌且唱:
丈夫处世兮立功名,
立功名兮慰平生;
慰平生兮吾将醉,
吾将醉兮发狂吟。
……
黄衫以掌托颐,双眸透过南窗窗纸望着黑蒙蒙的夜空,双耳听着外面雨滴频击竹梢蕉叶的沙沙声响,亦自觉思绪满怀。
以前在邓州家中的时节,黄衫也曾经常听得有人提起“烛影斧声”、“金匮之盟”的旧事,也曾知道赵珏图谋起兵,其实不过为了复仇雪恨而已,甚亦站在局外人的角度,确曾为赵珏生出过“人生如此夫复何求”的念头;今日听得赵珏一番泣血含泪悲愤激昂的陈述,方才真正了解赵珏的心迹苦衷,方才真正了解此中背后隐藏着的种种重大隐情,又由此推想赵珏起兵复仇,诚为理所当然,他人无可指责;倘若真的置国仇家恨于不顾,倘若真的随波逐流,浑噩度日,那才不是丈夫行径,那才令人看他不起呢!
思索至此,黄衫不禁对赵珏生出了几分敬意来。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起,父亲的临别叮咛便又顽强的响于耳畔,初始极细极微,声若蚊蚋,继而便如雷似鼓,振聋发聩:“父亲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,以亿万生灵为重,……一旦遇上良机,便将赵珏刺杀,将此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。如此,则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!……”
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!
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!
……
在这反反复复、无休无止的旋响声中,黄衫眼前再次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,那瘦削佝偻的腰身,那清癯忧愁的脸庞,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,一切又都是那样的亲切。父亲站于煌煌烛焰后面,拧眉蹙额,严肃而又默不言声的盯视着自己;渐渐的,父亲凝重的目光转换作了失望,口中也仿佛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:
唉——!
伴随着叹息声音,父亲背转身影,踽踽而去。
不,父亲!不,父亲!……
良久,黄衫方从遐思迩想中清醒过来,伸臂推开窗槅,一股凉风挟着雨珠“呼”的迎面扑来,黄衫忍禁不住的打了个激灵,赶紧反手将窗槅严严关闭;起身踱了两步,耳听里间赵珏的歌吟之声愈来愈低,愈来愈低,后来便竟如蚊蝇哼哼一般的若有似无了。
黄衫轻手轻脚走至套间与里间之间的槛前,贴着帘帷偷眼望去,但见煌煌巨烛下面,赵珏大约已经有了十二分的醉意,手扶几案,踉跄站起,趔趔趄趄的走至榻前,稍一停滞,似乎嘟哝了句什么话,便如玉山倾倒,一头栽在榻上,很快就发出了訇訇鼾声。与此同时,仿佛鬼使神差一般,榻前茜纱罩内的两支宫烛焰苗晃了几晃,猛的一跳,便同时熄灭了。
雨声淅沥,清寒透窗。突然,黄衫觉得心脏骤被一只大手攫住似的,猛的一紧;她左手轻轻一触右臂,“啪”的一响,袖内短刀应声弹出,雪刃映于红烛,寒光格外灿灿耀目:
此刻,正是千载难逢万世一时的良机,只须自己潜进里间榻前,轻轻一刀送出……
不,不,不能啊,赵珏身负家仇国恨,历尽千难万险,方得今日田步,且又深深的爱着自己,而自己亦对他一往情深;倘若一刀刺出,岂不断送了他,也断送了自己?……
倘若烛花能够突然爆开,那就横刀割爱,再次寻机刺杀赵珏一次。那夜,自己曾以烛花立誓的啊!……
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!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!……
唉,只此一回,倘若不能成功,便从此偃旗息鼓,永远绝了刺杀赵珏的想法!……
一瞬之间,种种念头在黄衫的脑海里电掣雷闪,穿梭碰撞,犹如乱麻一般撕搅不清。
终于,黄衫猛一咬牙,手抚咚咚乱跳的胸口,迈步朝向里间走去。
“黄姑娘请用晚餐!”
黄衫一脚跨过门槛,第二步刚刚落于地上,便听得身后突然响起说话声音。这声音简直不啻一声晴空霹雳,震得黄衫浑身猛一哆嗦,脑海瞬间一片空白;急转身看时,却是两名女侍手捧托盘,盘内盛着热汽腾腾的饭菜面点,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套间门内。
“……王爷已经歇下了,这么大的个人,夜间睡觉还老将被子踢于榻下!”黄衫心中一阵慌乱,赶紧手抚长袖,掩好短刀,然后强做镇定,返身走至几前帮助铺排饭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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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隐半现的月光下面,淅淅沥沥的微雨声中,“张巡祠”后院围墙正中一段突然发出“嘎嘎”微响,竟洞开一扇门来,门内迅捷的钻出九条黑色身影。九人窸窸窣窣的披上蓑衣,戴上竹笠,然后认蹬上马,又各自在马臀上狠狠的抽了一鞭,九骑立即风驰电掣一般,沿着长满荒草的小道径奔北方。
九人正是赵祯、琴老、鸽童,以及王其金兄弟、郝思文兄弟和李孟垂、张翔娃。
一路马不停蹄,飞驰疾奔,赵祯胯下的坐骑尤为神骏,追风逐电,狂驰如翔,直将其余八骑远远甩于身后。虽然如此,赵祯犹觉行进太慢,明知途程遥迢,待到赶至东京时,只怕大变早已发生,局面尘埃落定,却仍犹自暗怀侥幸,忧心如煎,只是催促快马赶路。琴老鸽童等人自然努力拍马加鞭,牢牢的追在赵祯后面,不敢落下太远。
看看时近五鼓,一行九人方不过行约二百来地,距离东京犹自路遥途远,赵祯两侧髀肉早被磨得鲜血淋漓,疼痛难忍;正在咬牙咧嘴心急如焚、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东京之际,突然坐骑一声长嘶,竟前蹄跃起,长身直立了起来。
赵祯的坐骑不单神骏善驰,且兼通达人性,即便跋山涉水,亦使驭者如履平地,从来未曾出现过这种闪失。赵祯急忙双手抱紧坐骑脖颈,身子贴伏其背,方得幸免跌落于地;定睛看时,但见隐晦月光下面,密密细雨当中,一位鹤发童颜、星冠鹤氅的老道端然凝立道路正中,衣袂飘飘,拖曳而起,宛似御风疾行一般。
赵祯复身端坐马上,心下暗自讶异,刚欲开口相问之际,郝思武却早驰马窜到,咬牙断喝一声道:“牛鼻子贼道,三更半夜,鬼鬼祟祟的拦于道路正中,非盗即贼,莫不是想要打劫不成?”一抖马鞭,“啪”的朝向老道劈面抽去。
赵祯急喝:“郝思武,不得无礼!”然郝思武长鞭已出,急切间又哪里收得回来?老道却道:“不妨不妨,区区马鞭,哪里便伤得了贫道?权当掻一掻痒罢了!”既不闪避也不还手,只自昂首挺胸,巍然站立不动。郝思武长鞭如风,抽至老道右颊,却竟似抽在磐石坚铁上一般,“啪”的一声断成数截,手腕胳臂亦被震得隐隐生疼。
老道若无其事般的仰天一笑,稽首说道:“无量寿佛!施主何以如此鲁莽,不问青红皂白,便只管鞭打贫道;须知贫道预知陛下一行急欲返京,特来相助一臂之力耳。噫,此诚谓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也!”
“弟子确有要事,亟欲速返东京,敢问仙长此来何以助力?”
赵祯自从历经空空大师一事,早已暗中留心佛道两界;此刻眼见老道仙风道骨,言清语爽,又五绺白须垂拂胸前,飘飘然有步云踏月之姿,超凡脱俗之概,急忙下马一揖,口中说道。
斜风细雨当中,王其金、王其银等人早已驰马赶到,眼见赵祯如此礼遇老道,自然不敢鲁莽造次,一齐下马簇于赵祯身后,虽不执刀仗剑,却成防卫之势;琴老目视鸽童一眼,两人亦各翻身下马,一左一右的站于赵祯两侧。
老道微微一笑,稽首说道:“贫道近来下山,多曾暗中随侍陛下左右。大雪之夜,‘陈婆子店’外深山密林当中,陛下能得摆脱三名黑衣人毒手,除陛下洪福齐天遇难成祥外,亦有贫道施法相助的半份功劳。贫道今日此言非为邀功买好,实为陛下释疑解惑矣!”
赵祯方才忆起大雪之夜密林脱险之事,当时自己曾朝林内喝问数声,迟迟不见回音,原来竟是老道暗中相救;正欲当面拜谢,却听得老道继续说道:“贫道幼年之际周游八方,遍拜名师,曾于终南山学得‘缩地大法’,如今施展开来,正好相助陛下早返东京!”
言毕,也不待赵祯答话,便自口中念念有词,又弓腰俯身,两手着地,竟似抓着地毯一般,哗哗直向怀中拉来。赵祯、琴老、鸽童一众人等直觉头晕目眩,眼花缭乱,又见山脉和河流、村庄、房屋、树木、田野呼呼的从身侧掠过,虽然站于原地,却似腾云驾雾,飞驰行进一般。
过了片刻,老道起身,一甩拂尘说道:“陛下,此地距离东京已经不足百里路程。陛下只管寻地放心歇息一日,待明天晚间继续赶路即可!”
赵祯犹自将信将疑,沉吟不语。此时微雨初霁,云间明月时隐时现,百步之内影绰可见人影。鸽童忽然手指前方,雀跃叫道:“陛下,兀那不是封丘县城吗?”赵祯搭手一望,果然前方里许便是,心下大喜,回身意欲致谢老道,却哪里还有踪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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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图呢?”
赵珏问道。
雯雯郡主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湖绸锦囊,窸窸窣窣的从中取出一张叠作数层的羊皮图纸,双手捧着递与赵珏;赵珏将图纸摊开铺于榻前案上,俯身审察比量半晌,方将图纸重新叠起还与雯雯郡主。雯雯郡主接了图纸,依旧贮入锦囊之中。
“便是这里了!”赵珏踱至北侧壁前,举目望着壁间一溜张挂的四幅水墨字画,却是春夏秋冬四季风物图;图下靠壁一张宽阔的花梨木几案,案上依次摆放着笔筒、花翎、墨锭和端砚、镇纸等物,又有一个尺余来高绘着梅兰竹菊的汝窑美人花瓶端立几案右侧。赵珏双手抱住花瓶,试着轻轻向右旋转两周,再回旋一周,但听一阵“咯咯”的微响,壁上四幅水墨字画连同几案竟然分作两半,缓缓移开,中间现出一道两尺宽窄的小门来。
赵珏对满面诧色的雯雯郡主说道:“怎么样,大有机巧吧?我们且进去看看!”侧身迈步,顺着几案正中的空隙跨进门内,雯雯郡主小心翼翼的跟在了后面。
两人跨进门里,方才发现这是两道墙壁中间夹着的一个暗室,方寸极狭极窄,大约仅容得一张卧榻放下。赵珏带着雯雯郡主走至里面一道壁前,寻着壁上机关轻轻一按,字画连同几案复又“咯咯”作响着接合一处,不露丝毫缝隙,四围立时阴暗如冥,岑寂无声。雯雯郡主正在惊奇之际,赵珏已是拉着她俯身蹲下,寻到了壁上一处巴掌大小的孔洞,洞口装着极薄的琉璃瓦面;透过孔洞,刚好可以看到外面榻上的情景。
雯雯郡主看得有趣,“吞”的一笑,抚掌说道:“想不到哥哥寝宫之中,竟还有这样一处绝密地方。哼,等将来成了婚,黄衫嫂子倘敢对你不好,你便躲进这里,让她到处寻你不着,看她心里着急还是不着急!”
赵珏似乎并未听进雯雯郡主打趣的话,只是站起身来,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,说道:“好了,按图索骥找到机关了,——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!”言毕,伸手轻触机关,字画连同几案再次“咯咯”打开。两人走出暗室后,赵珏回身双手抱着花瓶轻轻向左旋转两周,再回旋一周,字画连同几案遂又复原如初;倘不细看,决然察觉不出任何异常迹象。
“哥哥这是要干嘛啊,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又是指的什么呀?”雯雯郡主眼见赵珏心事重重,面目悒郁,不觉柳眉微蹙,关切的问道。赵珏来回踱了两步,并不正面回答雯雯郡主问题:“小妹,今日之事须得严守秘密,便是……便是在黄姑娘跟前也不能说出!”雯雯郡主眨巴眨巴眼睛,语气愈发的诧异了:“哥哥,到底是为了什么嘛?”
赵珏叹了口气,背过身去,仰面望着壁间的四幅水墨字画;良久,忽然反问雯雯郡主一句道:“小妹,你想要哥哥在某天夜里,酣梦之中,突然被人一刀刺死吗?”
雯雯郡主闻言,登时转笑为忧,珠泪盈眶,涕泣而言道:“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嘛。我们兄妹历尽千辛万难,总算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,总算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境地;而且,哥哥还有报仇雪恨的大业要做呢。倘若真的有人一刀刺来,或是有人一箭射来,小妹一定会挺身挡在前面;小妹宁肯自己赴汤蹈火身化齑粉,也决不愿哥哥出现任何一点的意外!……可是,到底是什么人要一刀刺死哥哥呢?”
赵珏顿觉一阵暖意覆满全身,眼泪差点便要涌流而出了。他慢慢的转头过去,一眼不眨的盯视着雯雯郡主;但见雯雯郡主一袭素白衣裙,发如墨染,眉若青黛,白眼珠鸭蛋白,黑眼珠棋子黑,定神时象秋水,闪动时似芒星,尤为令人叹绝的是,两鬓下面可见棵棵细密的发根,耳轮更是晶莹剔透,精巧绝伦,此刻站在字画下面,衣袂微飘,端的如荷出绿波,风华绝代,又双眸盈盈欲泪,更增几多愁韵。看到这里,赵珏不觉心中一动,多少往日情景历历浮现目前,尤其是父王临鸩之前交待赵福的一番话语,更在耳畔娓娓响起:
“珏儿、雯雯年纪尚幼;……泣请老弟救他们一救!”
“赵珏啊赵珏,不管你自己将来怎样披荆斩棘,历险度艰,不管你自己将来怎样流泪泣血,残身殒命,也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娇嫩痴傻的小妹,决不能让她受到哪怕任何一点的伤害呀!”
赵珏心里默默念叨着,又想目下这件事情,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能轻易说出真相,以永远保持小妹那种天真无邪、无忧无虑的宝贵性情。沉默移时,赵珏方才走至雯雯郡主跟前,伸手擦去雯雯郡主颊边的泪水:
“这个嘛,……你以后就会慢慢的知道了!”
图网络
未完待续
作者简介:
张书勇,汉族,年生,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,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,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《桃花流水美人》、长篇历史传奇小说《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》、长篇叙事散文《邓州风物志之家故园老地方》。其中中篇小说《拯救白玉兰》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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